汽车在雅江县城郊的夜色中奔驰,我们按严队长说的,顺着河一直走,大概15分钟后,黑漆漆的山腰上亮起一排灯光,武警总队到了。站岗的卫兵打开铁门,一个矫健的身影从岗亭后面闪出来。个子不高,但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见他强壮有力的肌肉。美美赶紧跳下车迎上去,“严队长你好!”
严队长把我们领进一间专门接待访客的营房。房间里有四张洁白的单人床,床下有拖鞋,床头有心相印面巾纸,一台大彩电,电暖气若干,梳妆镜前整整齐齐码着四个脸盆,盆里各有一份洗漱用品:毛巾、香皂、牙膏、牙刷、护肤霜……刚刚坐定,勤务兵喊“报告”,然后端着一个大餐盘走了进来,餐盘里放着两大海碗面条和两盘炒菜。哎哟俺滴亲呐,当年挺过两万五千里长征见到陕北老乡的红军是啥心情,现在总算知道了。“来来来,粗茶淡饭,边吃边聊。”虽然半个小时前下肚的水煮鱼还堆在嗓子眼里,但盛情着实难却,只好勉强自己的胃了。“这地方就是交通太不方便,”严队长说,“像内地到处都是高速路多好。”你看,我们千里迢迢跑过来,就是想找个没有高速路的清静地,结果当地人巴不得要修高速呢。“现在川藏南线正在大修,你们也看见了,每个山口都要打隧道,都打通之后,就再也不用翻垭口了。”“那岂不是一天就能从成都跑到理塘?”“差不多,不用翻垭口就快多了嘛。”我突然想到《国家地理》有一期特别策划(2008.3),讲川藏线上的垭口。这本书里提到的垭口,有一半将在新川藏线峻工之后变成历史。那么,没有垭口的川藏线,还是川藏线么?不同的人肯定有不同的答案,严队长想必会说“当然,这才是条好路嘛。”然而,对于我们,四川的路则是与用拉杆箱的大叔大婶划清界线的重要标志,如果连川藏线都修得一马平川了,哪里还能体现出我们的与众不同呢?:)
大话是这么说没错,但天天都被颠得七荤八素的确不好受。从德格县城到白玉县城的超级烂路,就把我和美美折腾惨了。200公里走了一整天,我俩诅咒了一整天,实在不能理解川西两个重要县城之间唯一的公路怎么可以烂成这样。但骂归骂,我俩的眼睛可没闲着,传说中的格萨尔王兵器库,以及那传说中的铁匠俄色呷玛,你们都在哪呢?从松赞干布时期开始,白玉县河坡乡就开始了刀枪、戈矛、弓箭等兵器的铸造。到了格萨尔王兴起时,这里的兵器铸造业得到进一步的发展,源源不断地为格萨尔王的部队提供精良的武器。但传说中的“兵器库”并没有热火朝天、家家打铁的壮观景象,这个平静的小山村和我在太行山深处见到的梯后村一样,安静得只听见风吹树的声音,老老小小统统坐在路边,睁大眼睛盯着一辆挂着北京牌照的越野车。那么,谁能告诉我,铁匠铺在哪呢?
“您知道这里谁家还在打造兵器吗?”我们停下车,问一位藏族大婶。“\%……—#·*(——%—*)*、”很明显,她听不懂我们在说啥。“刀,藏刀!”美美连说带比划。“……——*……—%)*()+—*”没辙,只好掏出《国家地理》,翻到讲河坡乡的那页。“唔唔!*……(%……\·##\%”大婶明显认识照片里那个人,手指着山根根的方向。得嘞,反正也听不懂,就朝着大婶指的方向走吧!又走了一会,碰见两个藏族大叔,二话不说,直接掏出《国家地理》给他们看照片。“唔唔!*……(%……\·##\%”大叔们明显也认识照片里的人,手指着前面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。得嘞,继续!又遇到一个小伙……“唔唔!*……(%……\·##\%”又遇到一个姑娘……“唔唔!*……(%……\·##\%”我的老天,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,反正无论是谁,全都认识照片上的铁匠,手一律指向大山的更深处。如此这般边问边走一个多小时,期间我和美美饿得不行,还停下来吃了顿午饭。饭后继续前进,到达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,等了5分钟,一个人没找见。正当我俩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的当,一个身宽脸圆皮肤黝黑的藏族小伙,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地冒了出来。“你好,你好!”美美赶紧把他拦下来。“你好!”竟然会说标准的普通话。掏出《国家地理》,“您知道这个人么?打铁的。”“知道啊。”“他们家是不是在这个村?”“是啊,就那幢房子。”小伙子手指着他骑车过来的方向。“啊?真的啊,太好了!”美美喜不自禁,总算是找到了,“您认识他吧?”“对啊,他是我爸爸。”…… ……
我们跟着俄色呷玛的大儿子,进了他的家。和一般藏民的家比起来,他家要明显阔气很多。墙壁都是粉刷过的,每个房间都摆着木头家具,二楼的走廊里还戳着一溜铜制转经筒,哥哥自豪地说:“这是我们自己打的。”在三楼,我们见到了弟弟,听说有北京来的客人想参观打铁,他忙不迭地把我们领到工作间里开始示范。什么叫纯手工打造?我在工作间里仔细找了找,除了吹炉火的鼓风机是电动的,其余的工作还真都要靠双手完成。我指着藏刀上雕刻精细的花纹问弟弟:“这都是手工刻的?”“是的是的,我还有更好的。”
说着他掏出两把一尺来长的藏刀,“这两把刀,镀金镀银的,纯手工,过两天我就要带到成都去,参加展览。”“你们的金银铜都是哪来的?”“从西藏运来的。”“刀又卖到哪去呢?”“卖到成都,拉萨,也卖到尼泊尔,哪都有。”这真是件奇事,既不在原料产地,离消费市场也不近,交通还极其不方便,为啥河坡乡的手工业还能保留至今呢?除了文化传统,恐怕也没有别的解释了。“你们的父亲在不在?”美美一直没放弃她找了多半天的人。“在二楼,我带你们去。”
二楼,面山的一个房间,我们掀开门帘进屋,看到了坐在窗口的俄色呷玛。这间屋子装饰得像个僧舍,佛像边还立着一位年轻的喇嘛。其实俄色呷玛本人也是喇嘛,他一直边修佛边打铁,现在年纪大了干不动了,就开始专心念经。和书上的照片比起来,这位得到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嘉奖的“代表性传承人”苍老了很多。他不会说汉语,看到自己当年的照片,只是笑着点点头。我相信,以俄色呷玛的名气和手艺,不说在北京、上海,就算在成都开个工艺品店都能赚个盆满钵满。但现实中的他却如同隐居的武林高手似的,一辈子藏在深山里,靠给村民们打盆打缸打刀养家。也不好说山里人眼光短浅,因为他的儿子把生意都做到了国外,却也丝毫没有离开故土去挣大钱的意思。他家旁边的山上,就是近千年历史的噶托寺,康区红教宁玛派祖寺。俄色呷玛在噶托寺里修行了一辈子,他的儿子们也叫我们开车上去看看。我最终没有去,眼前的景象已经足以说明心中那份信仰的力量了,何必再要去探寻佛在哪里呢?